天气愈发冷了。
宫中梅蕊初绽, 芳英疏淡,暮色微芒如火烧,寒风凛冽中, 东风吹落一地残梅, 远远望去,霏霏霭霭, 朦朦胧胧。
大郑夫人正握着把小剪刀在修剪梅枝, 动作不疾不徐。
前几天她看了一场好戏, 今早心情不错, 一大早便起来散步。
女子指若削葱, 指尖落了些清浅的梅影, 煞是好看。
剪了一支l巧的冬梅递与了身后的宫婢, 大郑夫人眉眼淡淡道:“将这些花拿回去,插在瓶里,供于佛前罢。”
“记住, 要黄铜瓶。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 以之养花, 再合适不过。”
身后的宫婢芙蓉闻言走上前, 小心翼翼地抱着这梅枝道:“是。”
芙蓉跟着大郑夫人有段日子了, 即便如此, 她依然对这位郑家女郎的一言一行时不时感到费解。
抱着梅枝,亦步亦趋地跟在大郑夫人身后,芙蓉心中拿不定主意。
小郑贵人与大郑夫人姐妹情深。小郑贵人之死并没有牵连到其姊,大郑夫人依然还是王宫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嫔妃之一。
让芙蓉既惊且疑的是大郑夫人的态度。
小郑贵人死得冤枉, 还是“勾结内侍,秽乱宫廷”这不清不白的理由。
大郑夫人这做阿姊的, 这段时日以来竟然毫无动作。
陛下得罪不了,大郑夫人贵至夫人,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冷宫的陆拂拂吗?
芙蓉想得不由有些入了神。
再者,陛下想来也没多喜欢这陆拂拂,不过将她当个玩意儿使唤罢了。
陛下行事一向不拘于礼法,就连那崔蛮陛下都封了夫人。
他若真喜欢陆拂拂,何必连一个位份都吝啬于给。实在是根本就没将她当回事儿。
在心中妄议君主实乃大忌,就在此时,一阵冷风吹来。
芙蓉忽而冻得一个哆嗦,低下头,方才意识到是梅花上的雪珠落在了手背上。
这一滴融雪惊醒了她,意识到她刚刚实在是大不敬了,忙收敛了心思,快步往宫内走去。
倘若大郑夫人真没打算为她妹妹报仇的心思,这便意味着她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如此一来,那她也得早日另寻出路了。
一入殿内,便觉得冰冷刺骨。
牧临川为了陆拂拂搬空了全后宫的炭,各殿内的银炭已经许久未送到。
芙蓉微微蹙眉,心里不住暗唾了一声。
裴姝真是个蠢货,竟然好端端地将事儿办成这样。
她转身遵照大郑夫人的意思,将梅花供入佛前,大郑夫人则解下来斗篷,依靠在榻前看书。
没多时,一个内侍形色匆匆走了进来,上去交代了些什么。
大郑夫人神色未变,依然眼睫半垂翻着书页,“都办好了?”
“办妥当了。”
内侍并不避讳,“射偶人已经放在了陆拂拂屋里。”
大郑夫人这才阖上书页,眼尾曳出一抹冷色。
她可不是多能忍让的。
这一天,自打宫宴起她便谋划着。
芙蓉不由一凛,呼吸放慢了半拍,脸颊肌肉微僵。
射偶人,就是偶人厌胜,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扎小人儿,是偶人厌胜一种。
历朝历代,向来对巫蛊厌胜之术尤为严苛。
大雍律便有“放蛊人及教令者,弃市”这一条律令。
这倒不算什么,最重要的便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先王后便是因“在宫内行巫蛊厌胜之事,祸乱宫廷”被先帝赐死。
这件事宫中老人都知晓。
芙蓉匆忙低下眼,心中不安。
是她想岔了。
原来夫人不报仇不动,不是因为不敢,也不是因为冷情,只是在等这个机会,将这些事暗中打点妥当。
芙蓉听完了全程,等那内侍离开后,趁着给大郑夫人捏腿的空隙,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
“夫人,这当真没问题吗?倘若查出来?”
大郑夫人捡起书卷继续看,嗓音冷清:“那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见大郑夫人镇静冷清,芙蓉低下了头也不敢再多问。
想必夫人是有自己的法子的,就是不知道射偶人到底管不管用。
又不禁感叹。
夫人当真不愧为郑家女郎,果然性情沉密,锋芒不露。
自那天宫宴后,牧临川便若无其事地常常晃悠到永巷来,少年瞪着兔子眼,一脸无辜,就好像之前压根就没晾过她。
拂拂眨眨眼,她算是发现了,这小暴君没别的优点,唯独一点,宫斗这事儿全让牧临川一人代劳了。
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拂拂一边低头解裙带换衣服一边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飞扬。
这点又和幺妮很像,幺妮比她更聪明,心眼更多,往日别人欺负到她面前来的时候,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地里惯会使那些机灵的小绊子。
哐当!
门被人从屋外推开。
少年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一样从屋外刮了进来。
进门前放缓了步子,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来得有点儿频繁,少年作出一副脸色难看的样子,猩红的眼一扫。
什么话也没说,就也往榻上一瘫,霸占了陆拂拂的床榻。
拂拂手一个哆嗦,差点儿跳起来,捂着胸口的系带,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
“我怎么了?”少年无辜地看着她,那双兔子一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拂拂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进门怎么都不敲门的?”
幸好她里面还穿了里衣,这还是换衣服呢,要是她在洗澡呢?岂不是都被这小暴君看光了?
牧临川眨巴着眼,眼里水光潋滟,看着竟然有几分惊讶和委屈:“你是孤的夫人,孤为何要敲门。”
还没多躺一会儿呢,少年突然皱起眉,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抄。
“这怎么回事?怎么硌得慌?”
拂拂转过头来。
这一掏不要紧,看清牧临川手上的东西后,拂拂吓了一大跳,吃了一惊,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是巫蛊娃娃?”
这不是电视剧里面最常见的那种诅咒小人吗?问题在于她枕头底下怎么会有个巫蛊娃娃?
这小人儿明显做成了个牧临川的模样,身着天子冠服,上面戳了几根银针,缚手钉心。
就算再傻,拂拂也知道被算计了。
拂拂脑子飞速转动,脸上却未见惊慌,坦然地指着那巫蛊娃娃说。
“陛下饶命,恳请陛下明鉴,这巫蛊娃娃与妾无关。”
“巫蛊娃娃?”牧临川拿着这小人儿,神情未变,反倒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说这射偶人?”
拂拂歪着头眨眨眼:“似乎也能这么说吧。”
牧临川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拔出银针,又戳了进去:“孤知道不是你干的。”
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小人儿,少年脸色一沉。
他从未觉得,自己智商被如此深深侮辱过。
牧临川眼露讥讽,冷笑道:“这往你枕头下面塞小人儿的是当孤傻子吗?”
听闻这话,拂拂心神微微一松,心里同时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疑虑。
牧临川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按照套路,不应该是牧临川勃然大怒,拂袖离去,势必要查个清楚。她可能会从此失宠被牧临川冷落,也可能会掉脑袋……
拂拂叹了口气。
这让她肚子里原本想的一肚子求饶的话落了空,毫无施展余地。
“陛下不怀疑我?”拂拂奇道。
牧临川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是孤赏识你,你有现在这个快活日子?你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是闲得发慌了还是得了臆病来扎孤的小人儿?”
敢把他当傻子,牧临川危险地眯起了眼,冷笑,必须揪出来,杀了。
拂拂眼里有些复杂:……这小暴君是不是搞错了重点?
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小人儿,牧临川脸色更黑:“这小人儿做得这么丑。”
少年脸色难看极了。
他便生得这般模样?
“来人!给孤查查,这几天有谁进入过才人的寝宫。”
少年摩拳擦掌,嘴角高高翘起,简直是迫不及待。
一个冷宫的才人敢做陛下的射偶人,绝对是件大事。
佛前的供花已然枯萎,这天,芙蓉又去华林园中剪花枝的时候,回来的路上正好便听到几个宫婢小声议论此事。
她神情凝重地缓缓拢紧了裙衫,回到了玉寿殿内。
将此事通知过大郑夫人,大郑夫人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是个乡野之地走出来的丫头,她甚至不必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说到底还是阿妹太过冒失,这才枉送了性命。
想到这儿,大郑夫人握紧了书卷,压下心头万千哀痛,阖上眼淡淡想。
阿妹,这回阿姊算是为你报仇了。
……
“射偶人?”裴姝从满桌的案牍中诧异地抬起眼。
那宫婢点点头,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陛下大怒,正责令彻查永巷呢?”
裴姝心里又惊又喜。
压下心头这点淡淡的喜悦,裴姝眉眼冷清,不允许身边的宫婢再多加谈论。
此事敏感。
大郑夫认不愧是心思沉密,心狠手辣之辈。
看来,她入宫抱郑家大腿这一步棋倒是走对了。
陆拂拂屋里发现了陛下的射偶人,到时候出事儿,整个永巷都跑不了,都要给陆拂拂陪葬。
永巷上上下下感觉脖子凉飕飕的,顶着巨大的压力,众人工作热情高涨,工作效率猛升,很快就带来了个嫌疑人。
嫌疑人以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上来的时候,牧临川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在戳自己的小人。
戳脑袋,□□
戳自己的眼睛,□□。
还恶趣味地戳自己的鸡儿,□□。
他的鸡儿长了和没长差不多,牧临川坦然地想,反正也硬不起来,又没用。
坐在牧临川身边的拂拂“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半身莫名一痛,愁眉苦脸地由衷地感叹道。牧临川可真是个各种意义上的猛人,不让他来当反派boss那还真是亏了。
嫌疑人明显也是这么想的,神情不上不下僵在了脸上。
对方是个样貌清秀的内侍,抿着嘴硬气的很,死活不吭声。
牧临川不禁不恼怒,反倒还笑起来,“让孤猜猜,可是大郑夫人指示你的?”
陆拂拂的背景,牧临川摸得比她还清楚。
她初入宫不久,少有仇家。
就算后宫里有人嫉恨她,也鲜少有胆子这么大,敢借巫蛊厌胜之术置她于死地的,这是不死不休之恨。
牧临川支着腿,把玩着手中的射偶人,嘴角微弯。
纵观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大郑夫人与她有这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