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说对徐志远不太好,但段圆圆还是点了下头,想吃绝户的男人,她不可能有一点同情心。
不过对于这么快就能放弃唯物主义世界观宁宣,段圆圆认为他很可能已经判定自己是个精神病,直接进入治疗了。
她挣扎了一下无力地解释:“医生我没病,我找人看过了,真的。”
“想什么呢?我没说不信。”宁宣被逗笑了,他觉得这个表妹是真好玩。
段圆圆很窘地说:“还不是你信太快了。”
原来信太快也是错?宁宣轻松地表示:“因为我也有秘密。”
半下午三个人回了宁家。
宁家摆了五六桌麻将,客厅烟雾缭绕,看段圆圆喝史湘湘都捏着鼻子,宁宣把人带到二楼书房。
宁家书架上有很多度人庙的小雕塑,宁宣说本来宁家打算把这些东西做成盲盒在景区抽。
史湘湘有点无语:“谁没事抽贞洁牌坊回去……”
段圆圆觉得主要是做得丑,完全是豆腐渣工程啊,难怪度人庙都要被人拆了……
晚上宁家人席面做得更好了,段妈妈一个劲给段圆圆夹菜,段圆圆扫了一眼史湘湘那桌,史家父母也在一个劲给史湘湘夹菜。
去了一趟度人庙,徐志远就不见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史家和段家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晚上只好留在宁家。史湘湘抱着枕头找段圆圆一起睡,白天她没感觉,天一黑度人庙的威力就出来了,想到就哆嗦!
这天晚上氛围很古怪,段圆圆想到白天的事一直没睡好,史湘湘倒是很快开始打呼了。
段圆圆想着事,等她回神的时候房间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突然的安静是很奇怪的。
段圆圆翻了个身背对着史湘湘,很快她听到下床的声音,史湘湘好像出去了。
段圆圆对着门,她睁开一条缝,看到史湘湘手放在门把手上,脑袋侧着盯着她。
这是“史姑娘”,她回来了。
“史姑娘”似乎意识到了段圆圆的目光,她似笑非笑地又看了她一眼打开门往外走。
段圆圆不能让她就这么把史湘湘带走了,只能下床开灯跟在后边。
从这个角度看,史湘湘的脚是踮着的。
段圆圆发现“史姑娘”没有伤害她们的意图,更像是在带路。
“史姑娘”轻盈地走到宁家二楼一间房门口,她熟门熟路地打开门跑进去,耗子似的到处翻动,很快找出了一个箱子出来。
这是个被层层保护的密码箱,“史姑娘”的手伸到箱子里搅动了一下,隔空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地上,静静地盯着段圆圆。
这是想她过去拿?段圆圆站着没动,人鬼殊途,接了鬼的东西就要为她做事。
一人一鬼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段圆圆拿出手机开始播放公鸡之歌。
雄鸡一唱天下白,史湘湘“醒过来了”。
谢天谢地!
史湘湘醒过来之后吓了一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房间!史湘湘惊恐地缩到段圆圆身边,问她:“我怎么在这?我可没夜游症!”
段圆圆把她被“史姑娘”附身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手机拍到她隔空取物的视频给她看。
要是昨天史湘湘听到这些多半要说句神经病,经过莲子糊和空手拿书的事,她什么都信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史湘湘脸白得比鬼上身还难看。
段圆圆把她领回房间去了:“先弄懂她为什么来。”
回房间之后,段圆圆怕“史姑娘”再过来,看之前先在屋子里循环播放鸡之歌,保证屋子里公鸡鸣叫不断,做完这个段圆圆还觉得不保险,又飞快从网上下载了一张人名币上的头像设为桌面。
世界一下安全了。
段圆圆放心地开始研究带出来的书,她用手机小心翼翼地把书全部拍了一遍,这东西过于珍贵,她不敢大幅度翻动原件,这么拍下来看是最好的。
史湘湘也要了一份。
段圆圆拍的时候就发现了,记录者的字迹跟自己很相似,很多别人可能会认不出来的地方她也可以顺利地读下去。
不过这本书虽然厚,但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跟度人庙的叙事口吻很相似。
很可能宁家人一直是这么记录的,他们想要把东西传下来?不然怎么会写得连中学生都能读懂?
总之这是一本很破旧的书,里边记录的都是跟宁家有过来往的、形形色色的女人。
段圆圆匆匆扫了一下,她手上这一本果然写的是史姑娘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事。
不过攥写人没有留下名字,全书使用的都是第一人称。
书开头有一个小小的序解释了一下这本书的来历。
“我有幸做了乡下地主的女儿,没有经历过缠足的痛苦,也没有被家庭轻视,从十四岁开始,因为未婚夫的关系,又开始频繁出入一些中上等家族。”
当时榕城繁华,遍地锦绣,连最穷苦的男人也能出门享受春日的风光,但我和母亲姐妹们只是待在一片小小的天地,猜想墙外的铃声是不是货郎带来的。这个时候长日无聊,大家在琐碎的生活中争吵、和好、老死不相往来,但毕竟生活安定富裕,只要活着,我们总是相信还会有见面的时候。”
战乱开始以后一切都变了,榕城又变回了那个还没有修建城墙的榕城。为了方便逃生,我和其他妇女开始结伴在外走动熟悉街巷。我们认识的城,一直是战乱后的样子,对于它被无数次追忆的繁华,只是偶尔从夫兄男仆口里得知。”
我和姐妹妯娌们最怀念的不是在轿子里惊鸿一瞥的酒楼食肆,而是那些可以一起畅快聊天的日子。在女儿长大成人后,我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把结识过的女眷记录下来,书稿初写于女儿十五岁,完稿时女儿收养的孩子也已经这么大了。这时记录中的许多人已经去世,无论爱恨,她们如此真实地活过。”
段圆圆想了一下那个大大的保险箱,如果里边装的都是这样的记录,那显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应该是从这个姑娘以后,宁家姑娘把秘密这个习惯继承了下来,然后代代相传。
想到这里,段圆圆呼吸暂停了一下,她真想立刻把东西全部偷出来,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宁家生灰,真是暴殄天物!
事关身家性命,史湘湘也看得很认真,很快她找到了记载史姑娘的那一页。
这是一个跟度人庙记载完全不同的故事。
记录者说:
“史姑娘原名叫史宝章,她在四五岁时被父母遗弃,作为哥哥的替死鬼交到了老太太手中。
老太太没有养孩子的天赋,史宝章在她手上偶然长大了,最后仍然英年早逝。”
其他的记录都跟度人庙写的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本书把史姑娘之死归结为一句话。
——“史姑娘被逼杀而亡。”
段圆圆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接着看下去。
“在史二郎只是个秀才时,史姑娘的夫婿只是史家买来陪姑娘的玩物,在史二郎中举之后,史家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史家不再需要这个跟下人成婚的姑娘,她跟着赘婿一起被父母赶出了史家,史家不再承认这个女儿,只是史二郎偶尔会派下人送点米面。”
史湘湘惊呆了:“她是被赶出去的!不是自己要走的!”
这样出门的古代姑娘会有什么下场都不奇怪了。史姑娘从生活优渥的大家闺秀跌落为需要自己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的底层妇女。
那么她被走投无路的丈夫在危难时刻嫁卖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当时的底层社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史湘湘不是很懂“嫁卖”。
段圆圆:“嫁卖已经成亲的妇女需要立契,契约会明明白白地写上某丈夫的因为什么原因把妻子嫁卖给什么人,是做妻还是做妾,一般民间嫁卖妇女都会跟娘家商量,要是娘家不同意,夫家独吞了再嫁妇女的嫁妆,娘家知道了跑去告官,婆家多半要遭殃。”
“度人庙果然是乱搞,上头还说史宝章隐姓埋名嫁给的于狗儿,史姑娘跟这个赘婿的事又不是秘密,随便打听下赘婿一家不就知道了?”
段圆圆点头:“史宝章两次被嫁卖,她的几个丈夫肯定都知道前因后果,很可能就是冲她是大小姐的身份买的。既然隐姓埋名是假的,她‘主动’被卖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书上也是这么记录的,记录者说:“史姑娘被嫁卖了两回之后,才被宁老二带着告诉史家并索要封口费。史姑娘还活着,但史家内部的目光和外部的流言蜚语她已经无法承受。”
段圆圆看愣了,史家一直在城中,他们没有出过城,他们只是不再关心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女儿,对她的下落也没有再打听。
“我在史姑娘自尽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史姑娘一面,当时史姑娘的房间茶水虽然新鲜,但院子已经生了不少杂草,打扫庭院的仆人代表着主人的行为,显然这个时候史家已经没有人想史姑娘活着。
史姑娘自己也很明白,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形容枯槁,只是偶尔说一句‘我会顺从他们’。她也拒绝逃跑,她说:‘我素来喜好名声,到了要成全名声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在第一任丈夫和第二任丈夫家中,我已经彻底体会到‘失洁’之后活下来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史姑娘回家半年之后,她偷偷溜到老太太院子里翻了一包耗子药,兑了两碗毒药在粥中,一碗服侍着老太太吃了,一碗自己吃了,当夜两个人都毒发身亡。
这件事传了出去。
史家对外的说法是史姑娘中邪,又怕她死后再来作祟,于是做了两尊小像,一尊祖母的用来看守提醒史姑娘是不孝的孽障,又用头发塞入她的口中防止她在阎王殿前开口。”
关于史姑娘的记录到这里就完了。
段圆圆看得浑身像掉进水里,她爬起来把所有灯全部打开了。
史湘湘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都没看到有一个为史宝章打算的人:“太可怜了,可能也就是她的哥哥对她有一点真心。”毕竟史姑娘的故事里,史二郎只有一个行为,告官抓赘婿和派下人接济妹妹。
段圆圆:“你觉得史二郎为什么要打官司?如果他想要替妹妹找回公道,他已经是举人,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无声无息地弄死欺负过妹妹的人,但他为什么要选择打官司闹大这件事?”
史湘湘被问住了,她认真想了一下说:“难道是因为一个处心积虑为妹妹奔走的兄长听起来特别有情有义?”
段圆圆没有回答,史二郎怎么想的不重要了,很明显史宝章恨他。
史家老太太用礼法教导史宝章要三从四德,但在夫妻关系上,史宝章又处于主导地位。她无法在这两种关系间找到平衡,最终走向毁灭,甚至不忘在临死前把教导自己的祖母一起带走。
她恨自己的祖母,当然也会恨其他的史家人,史二郎显然包括在内,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史湘湘毒杀祖母这件事没瞒住。
这是泼天丑闻,史二郎还要当官,他不可能主动把事情张扬出去,包括还想活着的史家人也不会捅出去,宗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段圆圆有点唏嘘,她找了几次都没在目录上再找到史这个姓。
她说:“我推测,史家出了这样的事,史二郎官途已断,只能在家安心做生意,史宁两家关系亲厚,历代都是姻亲,后边的记载中既然没有再出现史家的姑娘,只能说明至少在作者的有生之年,史家一蹶不振,再也没能爬到和宁家相等的位置上。”
史湘湘听到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史宝章跟庙子里的史宝章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她固然有可恨的地方,但落到这么个下场也太惨了,宁家竟然还把她改头换面说成是“自愿牺牲的节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既然这个史姑娘是被篡改的受害者,里边的其他人像呢?
段圆圆不寒而栗。
活生生的人不得不走向死亡,但是周围的人却毫无救她的办法,甚至还要看着她被打造成另一个样子。保险箱里所有的记录者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些无法挽救的悲剧?
真相就藏在这些书中。
段圆圆忽然很想让那个保险箱暴露在阳光下。
早上九点,两个一晚上没睡的姑娘顶着黑眼圈出门,打算各找各妈回家。
段圆圆看了下史湘湘,下楼慢条斯理淑女得不得了,她似乎把徐志远彻底忘了,无论电话怎么响都不接。
史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还把段圆圆为难的书又送了回去。
她究竟想怎么样,想让她们把那个度人庙的记录改过来?可度人庙马上就要拆了!拆掉之后那些谣言就会彻底消失。
一晚上过去,史湘湘不怕史姑娘了,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就是史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