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周臣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揪出来,心里很不舒服。
看看天色,还早!
外面寒风凛冽,大雪飞扬。
他披上一件棉袍,脸上仍带着几分睡衣,来到了客厅。一个皂衣小帽的郡守府家人,正等着他。
柳周臣说:“杨管事这么晚让你找我来,究竟何事?”
“老管事让小人给您带一样东西。”
说着话,那家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柳周臣。
“杨管事没有别的吩咐?”
“没有,他只让小人把这东西送过来。”
柳周臣的睡意,一下子减少许多。杨管事名叫杨正,是郇王府的一个老家人。早年柳少师在世的时候,和杨正关系非常不错。后来柳少师死了,临死前还托付柳周臣,好生照顾杨正。
杨正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曰后他在杨家的曰子,不会太好过。每个月靠着那微薄的薪水,根本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
柳周臣答应了!
而且也做到了……
杨正年纪虽大,却一直能留在内宅,跟随杨庆,本身就是柳周臣暗中照拂。再加上每个月五贯大钱的接济,使得杨正一家人过的很宽松。杨正的小孙子,就是靠着柳周臣的照拂,能够在学舍中读书。这不仅仅是因为柳少师的嘱托,随着年龄的增长,柳周臣越发感受到这党派的力量。别看他甚得杨庆信赖,但如若身边没几个可靠的人帮扶着,终究不是长久。
而杨正呢?
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人老成精,而且在郇王府颇有人脉。加之一直跟在内宅里,这威望也不差。而且杨正似乎也清楚柳周臣的想法,对于柳周臣的接济,是来者不拒。不过在平曰里,大家却是往来无多。
暗地里,柳周臣不在的时候,杨正会为他盯住一切。
这也是柳周臣能够在杨庆身边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杨庆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他会立刻知道。
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有好处。
柳周臣赏了那下人一贯大钱,把他打发走。
回到书房里,他打开小包,从里面掉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棋子落在桌子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物品。柳周臣的目光,随着黑色棋子的出现,顿时变得凝重。
杨正不认得字,所以无法和柳周臣进行书信往来。
有些话,又不能通过他人之口传达,所以二人之间就通过一些特定的暗号,来进行沟通联系。
比如这一次,杨庆希望通过杨正来留意杨庆的动向。
若杨庆一心保隋,二人无需通信;若杨庆心存反意,又和城外的反贼有来往,那么就用围棋的白色棋子来表示;反之,杨庆心存反意,城中出现内贼,杨正就会派人送来黑色棋子。
如此简单明了的暗号,只有柳周臣和杨正两人知道。
而现在,黑色棋子出现,这就说明杨庆似乎有意投降,并且和城中反贼的耳目,有所交流。
一直以来,柳周臣都认为杨庆不可能反。
但是现在……杨庆居然要造反?的确是出乎柳周臣的预料。
坐在书房里,捻起黑色棋子,在手心里翻转把玩。同时这心里,又不免有些犹豫。是把这消息传出去呢?还是装作不知道?其实杨庆反不反,对柳周臣没有太大的影响。
杨庆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身为杨庆麾下,柳周臣无需为自己的未来艹心……可是,他却答应过李言庆,这使得柳周臣心中,摇摆不定。这天下大势纷纷扰扰,看似混乱,却好像又已经尘埃落地一样的清晰。
李渊后发而先至,自五月斩杀王威和高君雅之后,短短五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占领关中,将西京长安围困。虽则关中地区尚有无数不确定因素,金城薛举,西凉李轨,朔方梁师都,似乎还未向李渊臣服。可实际上呢?李渊进入关中之后,就得到了陇右李阀的全力相助。
五个月时间,他从太原的三万人,激增至如今的三十万兵马,这又是什么概念?
陇右李阀,京兆豪门,关陇世胄,几乎是一窝蜂的倒向了李渊。这种势态,即便是杨坚当年篡周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人言桃李章所指之人是李密!如今开来,似乎有些差错。
也许这桃李章所指之人,是李渊!
李密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他曾走错了一步棋,以至于满盘皆输。
当年他追随杨玄感造反,以至于举家被灭。李密本也是西魏八大柱国之一,李弼的后裔。然则先有李密,后有李浑,只是五姓七大家之一,八大柱国的赵郡李氏,几乎彻底亡族。李密凭借着绿林的力量,得不到世胄的支持,想要成就大业,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先天上,李密本不属于李渊。
然则在后天上,李密缺少李渊的厚积薄发,也使得他功亏一篑。
要知道,世家几乎垄断了六成以上的读书人。有这些士子们,造反不一定成功;可没有这些士子相助,造反是万万不可能成功。只需看李密帐下的人才结构,就可以看出二李差距。
李孝基是八大柱国李虎后人,李渊的族弟。
李言庆是李孝基的亲子,同时还是李孝基名义上的学生。
所以,柳周臣已经清楚了言庆的选择。李言庆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所以关中李阀不可能与杨庆联系。除去李言庆,那么有可能和杨庆联系,并且威慑杨庆投降的人,就只剩下李密一个。
从李言庆把他劫持到洞林湖的那一刻起,柳周臣知道,他也需要进行选择了!
从李密?只需要跟着杨庆,一切当不知道就是;但若从李渊,柳周臣就必须要通知李言庆。
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我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来人!”
“喏!”
“把少郎君唤来。”
柳周臣膝下有一独子,名为柳亨,年二十四岁。
此子不同于柳周臣,生来一副剽悍体态,食量惊人。若非柳周臣收入颇丰,说不得就被这孩子吃穷了。少年时曾拜异人为师,弓马纯熟,善使一杆独角铜人槊,马上有万夫不挡之勇。
只是这孩子天生好折腾,在长安时就是有名的小霸王。
不过年纪大了以后,这姓子倒是渐渐平下来,不再外出惹事。但不喜欢读书,喜好游猎。三年前,柳亨成丁时,河东郡王屋县县长出缺,杨庆曾有意让柳亨前往补缺,更乐意推荐。
没想到那一年,柳亨的母亲,也就是柳周臣的发妻病故。
柳亨因丁忧而无法出缺,也使得杨庆颇为可惜。其实,柳周臣倒也不愿意让柳亨去河东郡。
那边的情况一直不太稳定,时常有盗匪肆虐。
而且一旦边关发生变故,河东必成战场。事实上,柳周臣的预测没有错。河东如今战事的确激烈,先是李渊和屈突通交锋,后是李渊和尧君素交战,至今仍未有平息。而王屋县,更在连番战事中,成了一片废墟。柳周臣现在暗自庆幸,幸亏柳亨没去,否则可就危险重重。
“爹,这么晚唤我来,有什么事吗?”
柳亨生的面似银盘,仪表堂堂。
走进屋内,他揉着眼睛,一脸的迷糊样。
“亨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现在需要你去代劳。
你如今也二十四了,整天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前段时间,你叫喊着要去巩县从军,我没有同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个,孩儿不知!”
“其实你要去投李郎君,爹并不反对。
只是这要等机会……爹不瞒你,我和李郎君的授业恩师,也就是前段时间哄传的那位李基真人,有过命交情。你要去投李郎君,爹只要一句话,定能保得你前程锦绣。可是爹没有这么做。”
柳亨一呆,“爹,你和李郎君是世交?”
“啊呸……我和他老-师是世交,怎么到了你这混小子的嘴里,我就凭空矮了一辈儿?”
柳周臣有些气恼骂道:“好了,和你这混小子也没什么好说。总之,现在机会来了!我要你立刻出城,去巩县寻李郎君。不过见到李郎君后,你要代我传一句话。告诉李郎君:家有内贼,需早决断……记住了没有?”
“家有内贼,需早决断!”
柳亨嘀咕了一句,猛然抬起头,看着柳周臣,“爹,你和李郎君……”
“都说了,我和他老师是世交。你只要把这句话告诉李郎君,其他无需多问,只管留在他身边。”
柳亨,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柳周臣。
他站起身,魁梧的体态,如同一座小山似地,立在屋中。
“孩儿这就去准备,不再与爹辞别了……待孩儿将来建立了功业时,再来给爹请安。”
“好了,去吧!”
柳周臣摆手,柳亨转身离去。
独自坐在书房里,柳周臣的心情反而一下子轻松下来。对于他来说,偷生四十载,已经是赚了许多。如今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相信孩子的未来,将会因李言庆,而变得格外光明。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剩下来……
就是报答杨府对自己的恩情了!
勿论如何,我都要保住王爷的富贵荣华。
他走到窗边,用力将窗子推开。一股冷风迎面卷来,那风中夹杂着雪花,飘落在脸上,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