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手上没了东西,一下变得很不自在。她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只好佯装自己畏惧这迎面吹拂的秋风,双手环臂。远方天地相连,在这条连接的细线上,错落地排布着高低不一的房屋,像越来越快的心跳。徐志怀的步子则慢半步。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有话想说,可叫他说,又实在觉得尴尬。的确,现在这个时候,问什么好像都显得刻意。
晚风一刻一刻地扯紧了,耳畔是绵绵的树叶的呻吟。他们穿过这条路,身侧弹坑里的积水起了涟漪,总叫人疑心是这船太晃,摇橹击碎了沥青路,才叫这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月亮。
就这般虚飘飘地随晚风走到一栋两层高的民房前,苏青瑶停下脚步,去掏钥匙。徐志怀将车停到路边,等她。苏青瑶开门,让徐志怀先进去,接着伸手要搬自行车。徐志怀自然不会叫她搬,径直拎起来,问她要放哪里。苏青瑶说搬到屋子里,不然会被偷。徐志怀点头,叫她先进屋。苏青瑶听了,犹豫了下,才进屋开灯。
尽管是老屋,但也接上了电灯线,只不过苏青瑶平时舍不得开,都尽可能在白天把事情做完,实在要熬夜,就用煤油灯,那个省许多。徐志怀帮忙把自行车搬进屋,停在门厅。苏青瑶将房门落锁,哐当一声,转回身,正对上徐志怀投来的目光。
这一下,她才觉出这斗屋的逼仄。
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空袭刚过,他明早又要赶火车,不好找落脚的旅店。他们四年未见,又只借住这一晚上,她以为这没什么……
苏青瑶不由躲开男人的目光。
她脚步匆匆地进到卧房,招呼他进来。
狭窄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大木箱,一个放脸盆的架子,一张书桌和放在书桌前的椅子。地拖得很干净,门关又放着一双拖鞋,徐志怀怕沾满泥沙的皮鞋脏了她的房间,故而站在门关,迟迟不敢进。
苏青瑶换了拖鞋,拿上抹布,去脸盆架沾湿后,铺在徐志怀跟前。徐志怀会意,在湿布上反复踩过了,才进。
“我可以光脚的。”他说。
“又不是在家里,这没铺地毯,”苏青瑶低着脸说。“况且,你是客人嘛。”
听她这话,徐志怀不由静了半晌,心道:是啊,现在她是主人,他是来客,他得听她的安排了。
正暗自感慨,他又听苏青瑶问:“你饿不饿要不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我还好,”徐志怀说,“你该饿了吧 。”
“有一点。”苏青瑶边说,边踩着才脱下的蓝布鞋,趿拉着朝外走。“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烧饭。”
话音飘落,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前。
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徐志怀便走到书桌前,拉开靠椅,略显局促地坐下。书桌陈旧,一脚拿废报纸垫着。右边紧挨着一张窄床,薄被盖住了枕头。她虽不在房间,却又处处是她的感觉。这便是主客之别他想着,转回头,见桌上是散落的书籍与稿纸,纸上密密麻麻用钢笔写着未完成的诗句与翻译的法文小说,字体娟秀,还有几封信,是杂志社寄来的稿费。
徐志怀看着,说不清的心情,只觉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他目光上移,落在立着的一张相片上——四名少女统一穿着曳地的白旗袍,领口别花,并排站在一起,搂着彼此的胳膊,甚是亲密。
他凑近,认出相片底端的那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六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应当是她和朋友们的毕业照,徐志怀猜测着,又感慨,十三年过去,校园生活似乎还是那样,学生们上不同的课,面对不同的教授,对付不同的作业,怀抱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年又一年,最终停留在毕业时,照相机那咔嚓一声响。
少年人自以为读了点书,出来就能赚到钱,能拯救国家与民族,呵,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而在诸多荒唐中,唯一值得真切高兴的,是有了新朋友。
朋友徐志怀愣住了,那一瞬,他想起自己。
在漫长的失神中,过往那张被他刻意忘却的毕业照再度浮现,似是能与眼前这张合照重合……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恰在此时,门关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