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某研究所的二层小楼,沐浴在午后温和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静谧。
从钱老那里回来后,白杨推开自己办公室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夹杂着旧书本、墨水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非但不难闻,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心安。
好了,该干活了。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封面印着“关于XX项目第三阶段经费追加申请报告”。
白杨嘴角微微撇了撇,心里嘀咕:这帮家伙,花钱的速度永远比挣钱快,不,比出成果的速度快多了。
他翻开报告,目光快速扫过。
报告写得倒是中规中矩,理由充分,数据详实,就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再不给钱项目就要黄了”的急迫感。
白杨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一处关键数据下划了条线,又在旁边写了几个小字,提醒自己回头要核实一下。
做科研,尤其是这个年代的科研,难。
缺人,缺钱,缺设备,更缺的是敢想敢干的魄力,还有试错的勇气。
他这个所长,除了把握大方向,很多时候还得扮演“大管家”的角色,柴米油盐,样样都得操心。
放下经费报告,他又拿起一份技术论证。
这是试报告。
这个项目白杨一直很关注,如果成功,对航空航天领域意义重大。
他看得格外仔细,时而皱眉思索,时而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什么。
遇到一个存疑的数据,他没有直接批驳,而是在旁边写下:“此数据需复核,建议采用交叉验证法再次测试,注意实验环境温度变量控制。”
他的字迹清秀而有力,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
就这样,一份份文件,一个个技术难点,在白杨的手中流过。
有的顺利签批,有的被打回要求补充材料,有的则需要他亲自找相关负责人谈话。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状态,白杨早已习惯。
对他而言,解决这些问题,推动项目前进,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种价值的体现。
他就像一个精密的齿轮,在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中,默默地,但坚定地转动着。
……
然而,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白杨办公室里的文件流转一样,按部就班。
与此同时,在第五机械工业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就远不如中科院那边平静了。
赵启民,正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着步。
他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加急报告,脸色有些难看。
地上,已经散落着好几个烟蒂。
“领导,您坐下歇会儿吧,这都转悠半天了,地板都要被你磨薄了。”开口的是赵启民的助理小李,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年轻人。
他给赵启民的茶杯续上热水,小心翼翼地劝道。
赵启民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气。
“歇?我倒是想歇!”赵启民把报告往茶几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你看看,看看这个!第三机械厂打来的报告!简直是……”
他似乎想找个词形容,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简直是岂有此理!”
小李拿起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
报告的内容并不复杂,核心问题就一个:之前由白杨同志提供,经第五机部转交给第三机械厂的《大型盾构机全套设计图纸及制造工艺技术资料》,在实际制造过程中遇到了重大技术瓶颈,项目……卡壳了。
“这……怎么会呢?”小李也有些意外,“白杨同志给的资料不是号称‘保姆级’的吗?从设计原理到每一个零部件的制造工艺,甚至连操作手册、维护保养都一应俱全。按理说,咱们第三机械厂的底子也不算薄,怎么会造不出来?”
“是啊,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赵启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以为把这套‘宝贝’交给他们,最多一年半载,咱们国家自己的第一台大型盾构机就能下线,到时候往地铁工地上一摆,嘿,那场面……”
他描绘了一下那个激动人心的画面,但随即又被现实拉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垮了下去:“谁知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图纸是图纸,工艺是工艺,真要变成实物,里面的门道多着呢!”
报告里列举了几个关键的技术难题:比如超大直径回转支承的精密加工和装配、高压液压系统的密封和稳定性、刀盘驱动系统在复杂地质条件下的扭矩控制等等。
这些问题,光看文字描述,就让人头皮发麻。
“厂长老王,就是那个王建设,也在报告里说了,他们厂里的技术员、老师傅,对着图纸研究了几个月。”
“有些地方能看懂,能照着做,但很多关键环节,涉及到一些深层次的原理和特殊工艺,他们是真搞不明白。”
“尤其是几个核心部件的协同工作原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吃透,根本不敢往下进行。”赵启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老王在电话里跟我诉苦,说他们是‘捧着金饭碗要饭’,看着图纸干瞪眼,急得嘴上都起燎泡了。”
小李听明白了,这情况,确实棘手。
技术资料是顶尖的,但工厂的消化吸收能力,或者说,现有的工业基础和技术储备,暂时还跟不上。
这就好比给一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一本摩托车驾驶手册,就算写得再详细,也不能指望他立刻就能骑着摩托上高速。
“那……部里技术司的同志呢?”小李试探着问。
赵启民摆摆手:“问过了。技术司是有不少专家,在各自领域都是好手。但盾构机这玩意儿,太新,也太综合了。”
“它涉及机械、液压、电气、材料、控制等多个学科,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工程。”
“咱们部里,还真没有哪个专家敢说自己完全吃透了白杨那套东西。让他们去指导?恐怕也是‘盲人摸象’,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正好,但赵启民的心情却像是被乌云笼罩着。
大型盾构机项目,是他亲自抓的重点工程,寄予了厚望。
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它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基建速度,尤其是大城市的地铁建设,意义非凡。
如果卡在这里,他脸上无光事小,耽误了国家建设的大事,那才是罪过。
“看来,这事儿还得找源头啊。”赵启民沉吟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盾构机的图纸和技术是白杨同志拿出来的,要说这个世界上谁对它最了解,那肯定是非白杨同志莫属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去中科院找白所长?”小李立刻明白了赵启民的想法。
“对!”赵启民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不能等了!这事儿拖不起!小李,你马上去安排车,把王建设也叫上,咱们现在就去中科院!”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拦路虎’,把我们堂堂第三机械厂给难住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让老王快点,我们在部委门口等他。带上那份报告,还有他们厂里整理的技术问题清单,越详细越好!”
“是!我马上去办!”小李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赵启民重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长安街,心情复杂。
去找白杨求助,多少有点“打脸”的意思。
当初他可是拍着胸脯保证,拿到图纸就能造出来的。
但现在,为了国家工程,为了这台“国之重器”能早日问世,个人的这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现在只希望,那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白所长,别嫌他们麻烦才好。
毕竟,人家把“饭”都喂到嘴边了,他们自己没“嚼烂”,还得回去找人帮忙“消化”,这事儿……唉,说起来确实有点丢人。
但愿,白杨同志能有办法吧。
赵启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很快,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驶出了第五机部的大门,汇入了车流。
车上,赵启民闭目养神,眉头依旧微蹙,而旁边坐着的第三机械厂厂长王建设,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他和厂里技术骨干们熬了几个通宵整理出来的问题清单。
车辆一路向西,朝着中科院的方向驶去。
伏尔加轿车在午后的阳光下平稳地穿行,车厢内的气氛却不像窗外的天气那般晴朗。
王建设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如同抱着一块滚烫的山芋,手心全是汗。
他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赵启民,虽然面色平静,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王建设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他们第三机械厂没把活儿干好。
人家白杨同志把那么详尽、堪称“喂到嘴边”的技术资料都给出来了,结果他们愣是造不出来,卡壳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厂长的脸往哪儿搁?
不光是他,整个第三机械厂,甚至扩大到整个第五机部,脸上都无光。
他现在只盼着那位年轻的白所长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帮他们把这个“拦路虎”给搬开。
至于丢人不丢人……嗨,跟国家重点工程比起来,个人的脸面算个屁!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解决问题,让那台“吞土巨兽”早日轰鸣起来!
赵启民心里也在翻腾。
他不是没想过动用行政命令,或者组织部里的专家强行攻关。
但理智告诉他,技术上的事,尤其是这种尖端复杂的技术,不是靠人多、靠级别高就能解决的。
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
白杨能拿出这套图纸和工艺,就证明他掌握了核心技术。
现在遇到的瓶颈,很可能就是那些图纸上无法完全表达清楚的“kow-how”,那些需要深厚理论功底和实践经验才能融会贯通的东西。
他现在只希望,白杨同志别有情绪,能够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虽然严格来说,也谈不上什么“前嫌”,只是他们自己没把事情办利索,有点辜负了人家的技术成果。
车子驶入中科院的大门,在一栋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有些朴素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这小楼灰砖墙,红瓦顶,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建筑风格,安静地伫立在几棵老槐树的浓荫下。
与部委大院的威严相比,这里多了一份宁静和学术气息。
“赵领导,王厂长,到了。”小李拉开车门,恭敬地说道。
赵启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子,率先下车。
王建设也跟着赵启民下了车。
目光刚触及那灰色围墙和紧闭的铁艺大门,以及大门两侧站岗的,穿着笔挺军装、神情严肃的年轻士兵时,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乖乖,这阵仗!
门口没有悬挂任何花哨的牌子,只有一行烫金的,略显斑驳的大字:“科学院XX研究所”。
这地方他以前只是听说过,是国家顶尖的科研机构,但从没想过门禁会是这种级别。
这比他去部里开会时见过的场面还要严上三分。
“赵领导,这……这地方……”王建设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是个搞了一辈子机械的老厂长,见过的世面不算少,但眼前这肃穆到近乎冰冷的气氛,还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