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厂长的军令状,那就是泰山压顶,必须完成。
“第二,协调!”王建设转向厂办主任:“老赵,你去跟各个车间打招呼,尤其是承担加工任务的一车间和负责总装的三车间。”
“告诉他们,这段时间,盾构机项目是重中之重,一切都要给它让路!人员调配、设备使用,优先满足!谁敢扯皮、拖后腿,直接到我这儿来!”
厂办主任是个戴眼镜的斯文胖子,闻言立刻点头:“厂长放心,我这就去传达。保证令行禁止!”
“第三,生活保障!”王建设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技术科和相关车间的同志们,接下来肯定要连轴转,加班加点是免不了的。”
“食堂那边要保证好热饭热菜,夜班要有夜宵,医务室也要随时待命。别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累垮了身子拼命。”
这话说得实在,底下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光压担子不给草料,马儿也跑不动。
王建设深谙此道。
安排完这些,王建设才感觉自己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半天后,终于能稍稍喘口气了。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盘算:
柱塞泵是进口还是国产替代?
国内有没有厂家能达到要求?
橡胶配方涉及到的几种添加剂,化工部那边能不能搞到?
主轴承的加工精度,厂里那几台老旧的精密磨床顶不顶得住?
刘师傅的手艺是没的说,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一个个问题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旋转,刚才落下去的那块大石头,好像又悄悄悬了起来,只是没之前那么沉重了。
他知道,白所长给出的是金钥匙,但打开宝藏大门的力气,还得他们自己出。
这扇门,沉着呢!
……
与此同时,研究所的食堂里。
白杨端着一个搪瓷餐盘,里面盛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白菜豆腐、土豆烧肉,还有一碗清汤寡水的紫菜蛋花汤。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吃着饭。
周围是同样穿着白大褂或者蓝色工装的研究人员和工人,喧闹的交谈声。
小李端着餐盘凑了过来,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兴奋:“白所,计算组那边初步结果出来了!您给的那个算法模型,效果显著!第3频段的背景噪声压下去将近一个数量级!他们说……说您这思路简直是神来之笔!”
白杨夹了一块土豆,慢慢咀嚼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意料之中。还有几个参数可以微调,下午我们再讨论一下。让他们把详细数据整理出来。”
“好嘞!”小李扒拉了两口饭,又忍不住问,“对了,白所,之前机部的赵部长和那个工厂的王厂长来,是为了那个大家伙吧?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挖隧道的‘大蚯蚓’?”
“嗯。”白杨应了一声,喝了口汤。
“听说遇到大麻烦了?您……您给解决了?”小钱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所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所长,脑子里的东西深不可测,好像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
白杨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看着小钱,眼神平静:“谈不上解决。只是基于他们现有的基础,提供了一些优化方向。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执行能力和后续遇到的具体问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工程上的事情,从来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每一个环节,从材料、工艺到装配、调试,都可能出现新的变量。图纸上的完美,不代表现实中的成功。”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觉得所长这话虽然听着谦虚,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洞悉本质的自信。
白杨没再多说。
盾构机对他而言,确实只是一个“已知问题”的优化组合。
吃完饭,白杨没有立刻回实验室,而是在研究所的小花园里慢慢踱步。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暖洋洋的。
他需要一点时间,清空一下大脑,为下午的高强度工作做准备。
他想起王建设他们离开时,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振奋。
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属于建设者的热情。
这种热情,在这个年代的许多人身上都能看到。
他们或许知识有限,设备落后,但那股子不服输、敢啃硬骨头的精神,却是推动国家机器滚滚向前的宝贵燃料。
他白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提供更优质的“燃料添加剂”,让这台机器运转得更顺畅、更有力一些。
思绪飘飞间,他看到花园角落里,几个老研究员正围着一个棋盘激烈地争论着。
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者,是所里的元老之一,负责结构力学研究,此刻正悔棋耍赖,惹得对手吹胡子瞪眼。
白杨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也是研究所的日常,是科学探索之外,鲜活的人间烟火。
……
下午,四九城第三机械厂,一号车间。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闷的锤击声、压缩空气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
刘师傅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老花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巨大的立式车床。
车床正在加工的,正是盾构机主轴承的关键部件——一个新的轴承座。
按照白杨图纸上的要求,这个部件的尺寸精度、形位公差要求极高,尤其是增加的那一道径向支撑的配合面。
“慢一点,再慢一点!”刘师傅对着操作车床的青年徒弟喊道,声音几乎被噪音淹没。
年轻的徒弟小王,额头上全是汗,眼睛紧紧盯着刻度盘,双手稳稳地控制着操纵杆,小心翼翼地进刀。
这台老旧的精密车床,是厂里的宝贝疙瘩。
但毕竟年岁大了,精度保持全靠老师傅的手感和经验。
今天加工的这个件,要求已经逼近了机床的极限能力。
“师傅,尺寸快到了!”小王喊道。
“稳住!最后一刀,用微调!”刘师傅凑得更近了,眼睛几乎要贴到旋转的工件上,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临界点最容易出问题。
车床的转速降到了最低,切削刀具像蜗牛一样缓缓移动,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咝咝”声。
车间里好几个老师傅都围了过来,屏息凝神地看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随着最后一缕细如发丝的金属屑飘落,小王停了机。
刘师傅立刻拿起游标卡尺和内径量表,仔仔细细地测量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拨动卡尺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几分钟后,刘师傅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摘下眼镜,用油乎乎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小王,也对着围观的众人,竖起了大拇指:“尺寸……合格!精度……达到了!”
“哗——”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好样的,小王!”
“刘师傅牛逼!”
刘师傅摆摆手,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这第一关,算是险险地闯过来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按照白所长的方案,像这样高精度的加工要求还有好几处。
接下来,有的忙了!
与此同时,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
王建设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笔快速记录着。
“什么?XX型柱塞泵国内没有现货?进口渠道也断了?”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替代型号呢?白所长推荐的那个备选方案……德国的力士乐?也需要等?最快三个月?”
放下电话,王建设脸色有些难看。
材料问题,果然是最大的拦路虎。
那个改良橡胶配方还好说,化工部的老同学答应帮忙协调试制,虽然也需要时间,但至少有盼头。
可这核心的液压泵,就像是卡住了脖子,让他刚才升腾起来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没有泵,液压系统就无从谈起,图纸改得再好也是白搭。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等三个月?
项目等不起,国家的建设也等不起!
要不……再去找白所长?
王建设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可随即又被他掐灭了。
人家已经指明了方向,甚至连替代方案都给了,总不能芝麻绿豆大的事都去麻烦人家吧?
而且,听赵部长的意思,白所长肩上扛着的,是更重大、更前沿的科研任务,自己这点事,再去打扰,实在是不合适。
他猛地一拍桌子,不行!
不能等!
必须自己想办法!
国内,真的就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吗?
或者,能不能对现有的国产泵进行改造升级?
他抓起电话,接通了技术科:“喂?老张吗?我是王建设!你和小李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液压泵的问题,我们得再想想办法!”
夜幕降临,四九城华灯初上。
第三机械厂的许多车间和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技术科的灯光尤其亮,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激烈争论声。
王建设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一张张国产液压泵的图纸和参数表,眉头紧锁,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