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阶层则不免惶恐,尤其是李朝时期受封的地方宗室与大地主。
——「税率九成?叫我们还活不活了?」
——「明寇朝廷这是逼我卖地逃命啊……」
但与去岁南宋初降之民情一般无二,真正对新法表现出最大热情的,是那些贫苦农夫、贩夫走卒、寡妇孺子、杂姓芒人。
升龙南郊,一处义学刚开办,数十名童子席地而坐,听女先生诵读「大明辛未宪诰」。一旁老翁捋胡叹道:「老夫活了五十年,头回见读书不用钱,这世道,是变了。」
市井女眷也频频聚谈,有人感慨:「天朝虽强,但这回是真来治咱,不是来抢咱的。」
也有人半信半疑:「不知能好几年?」
至于逃亡山林的芒人部族首领,在杜倚兰派人以母语悬赏招抚后,也陆续下山。
城门外,征舜燕率越女军已换上明军制服,成为安南军一支新编部队。她站在皇城旧址高台上,冷眼望向四野百姓,低声道:「我们输了……但若这法能护我越人之身,输也不算羞辱。」
交州初定,田税新法施行月余,红河三角洲自南而北、由城而乡,万千贫农奔走相告,争先恐后登记地册。自丁朝以来一亩收五税的苛政,一朝尽废。新法明定:百亩以下田土一律免税,且无人头差徭,凡耕者皆为国民。此言一出,贫民如释重负,纷纷朝天三跪九叩,感恩金陵女官家之仁德如天。
升龙近郊,常见农民席地焚香,跪向北方,口呼:「天朝明主,万寿无疆!」
一名老农甚至写下一首歌谣四处传唱:「先帝税吾骨,今朝饶我命,女官自天来,红榜胜神明。若得年年此政在,不愿生子为皇城。」
然则,这等景象,落在交趾士绅眼中,却是万俟卨给他们讲过的「亡天下」之兆。
升龙西郊,旧时文庙之中,十余名身披儒服的旧朝遗老齐聚密议。当中一人拍案痛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今乡野之民皆称方妖女为圣主,叫我们这些读书人,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世?」
另一人附和:「那《婚姻法》更是败坏人伦,寡妇得再嫁,休妻要审理,这还让人怎么治家齐国?」
第三人冷笑:「你等光说气话有何用?如今百姓皆感恩妖女,便是反叛也无兵可用。唯有三策可议:煽农、迁逃、奔宋。」
一曰「煽农起义」者,主张私下散布流言,譬如:「明人要割你土地、夺你妻女、强你改姓」,复以天地会、护国义军为号召,鼓动山野乡民揭竿而起,夺城杀官,还我大越。
二曰「跟杜南迁」者,认为既然方妖女收编了杜倚兰、杜英武两姐弟,那不如「认贼作父」,跟着杜太后一起南迁西贡一带,另建一个「粤南国」,至少芒人贵族仍有一席立国之地,总好过在红河平原被税法削骨、工商改制夺命。
三曰「奔宋告状」者,则坚信「明寇为盗,宋官为君」,主张写血书万言,跨境北上,向江陵官家呼吁:「女寇亡天下,宋德可庇人」,以求勾结北宋遗势,声援交趾复国。
然而三策皆争,无一能决。
席间一名老儒拈须道:「你们怕的,是官府的刀,怕的,是百姓的心。我等怕的是亡天下,但百姓怕的,是不能活。」
另一名士子哂笑:「既然如此,咱们就看,到底是方梦华先亡她的王道,还是我们先断了这片地的文脉。」
议罢,各人各怀鬼胎,或暗结山寨,或潜通南路,或修书北投,一场藏于旱烟、茶盏与书斋之中的反抗,正在悄然铺展。
交州新任长史章启明已将一切耳报密呈琼州,方梦华看后冷然一笑:「既然他们视本座为妖女,那本座便妖行天下,杀一儒而安十万人。百姓识字后,自知谁为真贼。」
而在金陵,大明国会也收到交州捷报。方梦华据此宣告:「自即日起,交州故地改设广南南路,置督抚分治,与江南无异。」
正是:
法令南来开新纪,铁火虽烈不及心。
百载一统交州志,万民从此识天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