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当然最主要的是李达、夏氏和雪花,商定的结果是买五亩河地,买四十亩碱地。河地种庄稼,碱地栽枣树。
极了吃醉枣的梨花和荷花,一听说她家将会有许多枣树,有许多醉枣,立刻笑弯了眼,象年画上的两个玉娃娃般拍起了小手。
金花和银花也立刻把拾枣的任务揽了过去。
看到女儿们这么高兴,李达心里最后的那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日子嘛,不是为了孩子过的。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暖意熔融。
北风吹动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地声响,提醒了雪花。
“爹,咱家过了年盖房子吧?”否则,她怕这几间破草房经不住夏天的一场大雨。而且,这种旧土房里,不但有老鼠,还有壁虎、蛇。夏天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条小蛇,好巧不巧,正掉在雪花眼前,差一点落她头上,吓得她当时七魂少了五魄。还是荷花看到姐姐吓得动也不敢动,哭也不敢哭,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便气愤地直奔摔蒙的小蛇而去。
“坏蛇、臭蛇,吓唬三姐!”提起蛇尾巴把蛇仍到了门外。
李达和夏氏听了雪花的话,相视一眼,欣慰一笑。他们这个女儿哟,真的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吗?
实际上还真不是。但这事除了雪花自己,没人知道罢了。
听说要盖新房子了,梨花和荷花索性站了起来,在炕上跑着圈的欢呼。
“我们家要盖新房子喽!”
“我们家要住新房子喽!”
夏氏望着在炕上欢快跑闹的两个小女儿,温婉靓丽的大女儿,挥舞着小手一起欢呼的二女儿,一脸骄傲自信的三女儿,忽然觉得这日子象做梦。去年她家连年夜饭都是吃的高粱面窝头,今年却要买地盖新房了。而且,今天去给公婆送年礼,婆婆竟破天荒地对她露了个笑脸,应该叫笑脸吧?婆婆的嘴角没向下打啦,是笑了。虽然这是用十斤肉,一袋子白面,两块细棉布换来的,但她已经很知足了,起码明天去给公婆拜年时,她不用担心再听到婆婆的骂声,再见到弟妹讥讽的眼神了。
至于雪花,在这个大年夜里,她又回到了那片枣树林,回到了那片承载了她满满地欢笑的枣树林。
一过完年,李达张罗买地的事。买了地先平整一下,开春一化冻可以栽种枣树了。
雪花的观念是,时间是金钱。枣树的生长要好几年才可以结枣,所以她想尽可能的多买些大枣树,可以立即结枣。当然,这样的枣树价钱要高许多。李达对此本来有所犹豫,他想都栽种小树苗,这样既不影响种地,也可以用家里的老枣树试试,是不是真的在树干上划一圈能多结枣。但初六那天一辆马车的到来,使他彻底认同了雪花的观点。
“这些是我们老夫人赏的。感谢府上的三姑娘送了我们二姑娘那么多东西。”身穿深红色绸缎斜襟小立领长袄,宝蓝色细棉布长裤的中年妇人笑着把四个吉祥如意花样的金锞子推到了夏氏面前。
“这……,不用的,都是自家弄的一些东西,不值什么的。”夏氏有些拘谨地又把金锞子推了回去。
“这可不行。”中年妇人笑着又推了回去,“我们老夫人说了,没的被外人说她一个老人家欺负一个小姑娘。”
中年妇人声音响亮,言语亲切,面带笑容,看不出一丝对雪花家三间破旧茅草房的嫌弃。
“娘,长者赐不可辞。既是老夫人赏的,我们收下吧。”雪花大大方方地道。
她目测那几个金锞子都个头不小,即便是空心的也有七、八钱重,这折合成银子是几十两,她家又要买地,又要盖房,正缺钱呢,干嘛要跟有钱人客气呢?
中年妇女望着雪花小小年纪流露出的那股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神态,还有面对金子嘴角含笑,一派云淡风轻的自若,不得不赞叹:怪不得被二姑娘满口称赞,这通身的气派,根本不象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到比一些大户人家的千金还要有气度。
中年妇人这样想着,又拿出一个红漆小匣子,“这里面是二姑娘给三姑娘的信,还有是一些二姑娘送给三姑娘并几位姑娘的小玩意。”说着,把匣子递给了雪花。
知道中年妇人可能要带回信或回话,雪花接过匣子立刻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封素纸信笺和一些娟花,手串等东西。
自从知道李达识字后,雪花经常在闲暇时缠着李达教她。女儿愿学,李达当然愿教,所以雪花虽然写不好,但字已经认了许多了。起码看信是不成问题了。
叮叮的信中先是写了回京后的一些琐事,接着告诉雪花她给老管家的素包子的方子,老管家给了她,她按方子做了包子,还包了饺子,深得老夫人喜。那些腌菜、野菜府中人也都吃。然后是和雪花再要一些醉枣,说过几天侯府请年客时招待贵人。
雪花看完信,想了想,本想写回信,但看看叮叮虽笔法稚嫩但仍工整的通篇小楷,再想想自己的狗爬字,只得放弃了。转而对中年妇人说道:“麻烦妈妈回去告诉二姑娘,说雪花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惦念。”雪花说完,走到柜子旁,搬下一个小坛子,继续道:“这是二姑娘要的东西,剩这些了,请她不要嫌少。今年雪花会多做些,年前让她派车来,不拘要多少,雪花都管够。”
雪花说完,盈盈一笑。
因为有了侯府来要醉枣一事,激发出了李达对栽种枣树的无比热情。侯府呀!在李达看来,那里都是住在天上的人,天上的人都吃的东西,能卖不出好价钱吗?
李达头天晚上才找村长说了买地的事,第二天早上整个小河村沸腾了。
“娘,您听说了吗?大哥家要买地。”方氏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进门对正坐在炕上纳鞋底的连氏大声说道。
“买地?”连氏一楞,停下针,眼神锐利地眯了起来,“他哪儿来的钱?”说着,怀疑地瞅向正坐在炕头上抽旱烟袋的李富。
李富瞪了连氏一眼,“咱家的钱不都是你收着吗?”
他也怀疑,老大哪儿来的钱买地?
“难道是卖包子赚得钱?”李贵猜测。
“卖包子能赚多少钱?”连氏不屑地说。
“听说大哥家的包子铺可红火了。”方氏比比画画地道:“虽说前段时间被人砸了一次,可隔了一天又开了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连氏心口疼。
当初李秀莲的婆婆相中了金花的相貌,钱府的老爷也许诺了五十两银子买相貌清秀的使唤丫头,当然,这个丫头是干什么的,看那五十两的高价钱明白人都明白了。李秀莲的婆婆和李秀莲一说,李秀莲想起了当初想卖金花去县里作丫头时,李达夫妻死活不愿意的事,于是,给她婆婆出主意,她婆婆伙同了钱府管事,谎称钱老爷吃坏了肚子,把包子铺砸了,想以此逼金花入府为奴,顺便赚下那五十两银子。不曾想却惹来了什么世子爷,结果,钱老爷把钱府管事打了个皮开肉绽,钱府管事把李秀莲的婆婆骂了个狗血喷头,李秀莲的婆婆二话不说打了李秀莲两巴掌,李秀莲回到娘家对连氏发了一通疯。当然,这件事是瞒着李富的,因为怕走漏风声,连李贵和方氏也不知道。
如今听方氏一提,连氏想到女儿受的气,又想到自己在女儿那受的气,对着提起这件事的方氏是一眼刀子。
方氏被连氏瞪的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一个小小的包子铺,再红火能赚多少钱?”李贵也有些不信,继续猜测道:“不会是借的钱吧?听说张家年前那几个月没少赚钱,张家那个小子鼓捣的那个五香花生米,五香瓜子,还有那个腌菜、泡菜什么的,不但在镇上卖得好,在各个村里卖得也行。那小子每天下午各处送货。”李贵的口气里,羡慕嫉妒恨表露无疑。
李贵这次的猜测得到了连氏和方氏的一致赞同。当然,他们不知道馒头送的货里,除了花生米和瓜子,菜类都是雪花家的。
“借钱买地,看他以后拿什么还?”连氏冷笑一声道。
“我还听说买的都是盐碱地。”方氏也开始幸灾乐祸。虽说夏氏一家过得穷,她家也没什么好处,可作为妯娌,她是盼着夏氏过不好。
人心真的很奇怪。
李富听到连氏几人的话,有些坐不住了。
借钱买地?还买盐碱地?
盐碱地地薄,出产少,除了交赋税和本钱,出产的东西一亩地也能养活一个人,这买地的钱,拿什么还?这要是买上一、两亩上好的河地,一年收两茬庄稼,赶上好年头,到能换些银钱。
李富这样想着,下炕、穿鞋、向外走。
“老头子,你干什么去?”连氏连忙问道。
李富理都没理连氏,继续向外走。
“我可告诉你,老大借钱买地是他的事,咱家可没钱替他还帐!”连氏对着李富的背影大声叫道。
“娘,看您说的,大哥家早分出去了。他借的帐当然和咱家没关系。”李贵用李富足能听见的音量劝着连氏。
“是、是。”方氏连声附和。
听到这母子几人的话,李富心里划过一丝苦涩。唉,是他对不住老大的亲娘。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李富走进了李达家的茅草屋。
自从李达搬到老房子来,李富是第一次来。看着破旧的,仿佛风一吹能倒了的旧房子,李富心里一酸。
李达和夏氏战战兢兢地把沉着脸的李富迎了进去。
李富进屋往炕上一坐,吸了一口旱烟袋,沉声说道:“你们要买地?”
“是。爹,正想去跟您商量一下呢。”一提买地,李达来了精神。
总算没忘了他这个爹。李富略为满意地点了下头。
“借了多少钱?”他手里还有两件老大亲娘留下的首饰,本想留个念想,不行给了老大吧。
“爹,没借钱。”
“没借钱?”李富一怔。随即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年前那几个月赚的。”当然,李达没说有五十两是雪花说戏文得来的。
哦,看来是卖包子赚了点钱。
“买几亩呀?”李富吸着旱烟袋问道。如果老大的钱只够买一、二亩碱地,他再添些让老大买一亩河地。
本想把老大分出来,逼得他过不下去了乖乖同意休妻或是娶妾,可现在……,唉!自己当时也是被气急了。
“爹,我们想买四十亩盐碱地、五亩河地。”
“咳咳……”李富吸了几十年的烟袋,第一次被烟呛到了。
李达赶忙上前一步,给李富轻捶后背,夏氏也赶忙换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到李富手边。
李富边咳边对李达摇了摇手,“你再说一遍买多少地?”
“爹,我们想买四十亩盐碱地、五亩河地。”李达老老实实地道。
李富挖了挖耳朵,深吸了几口气,怔怔地望着李达。
李富这才发现,他的大儿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细布棉袍,气色红润,脸带笑容,哪儿还有以前那副愁苦的样子?
李富的目光又转向夏氏,夏氏的头发干净利落的用一根银簪子挽在脑后,崭新的浅蓝色对襟小袄,同色棉裙,哪儿还寻得见以前的畏缩样子?
李富的目光继续移动,金花、银花、雪花、梨花、荷花,五个丫头一色的粉色小袄,翠绿棉裙,个个肌肤白嫩,明眸黛眉,五朵花一样立在他面前,再也不见以前的干瘦。
看来,他的大儿子一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卖包子能赚这么多钱?”李富怀疑地问道。
“爹,不仅卖包子,还卖腌菜、酸菜、泡菜。”李达说着,脸有些发红。因为当初连氏和李秀莲的一闹,他家的各种小菜对外一直说是张家的。
李富了然的点了点头。当初那件事他后来也知道了,他一点也不怪李达的隐瞒,否则,依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做法,一定会把老大家搬空。
“爹,您不怪我?”李达看着李富的脸色忐忑地问道。
李富一瞪眼,“爹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吗?”
雪花暗暗撇了撇嘴,您要明事理不会把我们家分出来了,并且,眼看着我们家快穷死了都无动于衷。
李达可不这么想,一见李富不怪他,立刻搔了搔头,“嘿嘿……”
这件事在李达心里其实一直是个疙瘩,瞒着外人,没关系,瞒着连氏,没关系,瞒着李贵、李秀莲,也没关系,唯独瞒着李富,他有些接受不了。一想起来有一种“不孝子”的罪恶感。但李富没问过他,他也不好巴巴地跑过去找李富解释,而且,解释说什么呢?说他为了防着他娘来他家要菜,对外声称菜是别人家的?所以说这件事一直是压在李达心里的一块石头。好了,现在这块石头搬开了,李达觉得通体舒畅轻松。
“既然有了钱,为什么不多买点河地,买那么多盐碱地干什么?”李富不满地道。
“爹,是这样的……”李达一点不漏地把栽种枣树和京城贵人来要醉枣的事说了一遍。
李富听了点了点头,“枣树易活,盐碱地里一样能长得很好。若那个醉枣真能卖出大价钱来,即便树上的枣结的少一些也是能赚钱的。”
得到了李富的首肯,李达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李富却心有感慨,一时间既欣慰又苦涩。欣慰的是大儿子过上了好日子,苦涩的是自己一家除了拖后腿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不如外人。张家的小子都帮着又卖包子又卖菜的,而自己儿子、女儿……,李富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达不知道李富的苦涩,继续向他爹报告好消息。
“爹,我想着开春后盖几间新房子。”
“盖新房?”李富瞅了瞅破旧的茅草屋,点了点头,应该的。
“是把老房子推倒重盖,还是另外找地方盖?”李富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问道。
“老房子这地方太小了,我想着若是能把村边那一大片盐碱地买下来,在那盖,出门能看见枣树,地方也大,也方便。”
“也行。”李富点了点头,“三间砖瓦房差不多要三十两银子,钱够吗?”
“够了,爹。”李达摸了摸头,“而且,爹,我想多盖几间。这以后孩子们也大了,将来嫁出去,再回娘家也有个住的地方。”
嫁出去?李富一怔,首先看向金花。